2013-4-8 9:14:05
【作者:余愚】
還記得那天黃昏,城門河畔華燈初起,我們漫步穿過瀝源橋,駐足在中央公園附近的河邊。你訴說著過去,那是我從小到大耳熟能詳的故事。河邊清風吹來,在暗黃的路燈下,我看著你眼角如路軋般的魚尾紋,禁不住問了一句:「爸,這二十年是你人生的黃金二十年,你後悔嗎?」。你沒有回頭,依然望著河上的波光,隔了半晌,一如往常般微笑地說:「我問心無愧。」這一句擧重若輕的話當中不知包含了多少的淚水和傷痕,我又如何能不理解呢?人生路上有許多重要的選擇,特別是當你站在那個身不由己的大時代十字路口,要能做到「問心無愧」談何容易。看著你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宋詞的一句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猶在堪驚」。
你是六十年代成長的海外華僑,正如從未離開過印尼的二伯父說過「海外華人就像遊子,飄來蕩去,不知家在何處。」你們那一代年青人對於祖國充滿了遊子歸家的期盼,更何況你們是圍讀《紅岩》長大的一群,滿懷熱情欲以共產主義建設新中國。一九六六年,印尼政府拒共排華,你作為華僑中學學生會會長帶領華人學生走上街頭保護僑民,保衛國旗。學生運動遭軍警鎮壓,你因而被捕入獄,在獄中遭虐打而不屈。同年被逐乘船歸國。我常想像廿歲出頭的你當年抵達祖國的港口時,是如何受到英雄式的歡迎:紅旗鋪天蓋地,口號震耳欲聾。是的,迎接你回來的正是那一個瘋狂的年代。
國家的宣傳機器把你們捧成了「民族英雄」:報章廣播、首長接見、巡迴演講接踵而來。。。那一刻面對成千上萬的群眾,不知道你是否有飄飄然的感覺。而八年後當你因為「政治問題」被夙夜軟禁、批鬥、交待情況、寫報告的時候又是否感覺從天堂直墮入地獄?在眾多强加於你的罪名中理所當然地你也被扣上了「不愛國」的帽子。「愛國」、「愛國」,這一個本應在文學詩篇才出現的字眼,一旦沾上政治的色彩,便成了排除異己、整肅政敵的工具。在這一片土地上,因「愛國」之名而深受其害的不知凡幾,上至國家主席,下至販夫走卒。而今天當我看到香港的某些政治人物鸚鵡學舌,口口聲聲「愛國愛港」時,心中不禁昇起了一種滑稽的感覺。
你告訴我你考慮過自殺。那天晚上被囚禁在隔壁辦公室和你一同從印尼回來的「戰友」從三樓一躍而下。他是你們當中最年輕的一位,去世的時候才廿五歲。在你們那一代的父母輩有很多是支持國民黨的所謂民國正統,而你們這些新一代則擁抱了「最潮」的共產主義思想。不少的年輕人為了理想,與父母反目,離家回國。拋棄了家庭的他們最難以承受的就是國家反過來離棄了他們。多年後我在你的葬禮上便說過白樺的一句話:「我愛祖國,可是祖國愛我嗎?」。
你看著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的「戰友」,心裡有股衝動隨他而去。就在那一刻,你想起了剛出世的我,也為了証明自己沒有錯,咬一咬牙強忍了過來。後來証明要活下去所需的勇氣其實更大,要面對的屈辱非常人可以承受。作為精通中、英、印尼文的大學生,作為滿懷壯志的國家干部,你被下放到農村養豬、淘沙。負責監管你的村干部在冬天接近零下的溫度故意不提供熱水給你,你一邊用冷水洗浴,一邊高聲唱歌振奮意志。回城後你被分配到工廠投閒置散,從前門庭若市來拜訪的朋友相見如同陌路。而最最傷透你心的莫過於當時三歲的我竟也被旁人教導,舉起手來要「打倒」自己的父親。這一切一切的磨難你到底是怎樣熬過來的呢?去年在香港引起軒然大波的國民教育,有些朋友不以為然,認為只是一個小小的學科,並未動搖到言論自由的核心價值。他們也許不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滑坡,教育無小事,今天我們的教育可以不問理性,或是宣揚「愛國」有一套既定標準的話,明天我們就會有政權以「愛國」之名設置言論的禁區,從而制造寒蟬效應,進而打擊異己。
一九八七年舉家「去國」來港,剛好距你回國的日子整整二十年,你人生的黃金廿年。當年和你一起乘渡輪回國的那一群「戰友」,除了自殺的那一位,全數離開了祖國。這一條軌跡是一條典型的近代華僑移民路線:一批又一批從緬甸、越南、菲律賓、泰國、印尼等地自發回國的青年和知識分子,懷抱著理想和強國之夢散落在窮鄉僻壤、大城小巷。然後他們陸續地發覺在崇高的口號,義正辭嚴的標語背後盡是骯髒的權力鬥爭,陰暗的人性墮落。他們火紅的理想從此幻滅 (Disillusion)。然後又是一批批的歸國華僑離開了傷心地,來到了英治的香港。
知道嗎?在香港你說過令我最深刻的一句話就是你拿著「加人工」的信封興奮地跟我說:「原來努力工作是可以有回報的!」是的,你很努力,從一個旅行社的普通職員做起,一直做到部門經理。可是這一句我們認為再稀疏平常不過的道理,竟然予你是個莫大的「發現」。原來所謂社會公平並非必然。
你已經離開我們十九年了,在這十九年間,香港經歷了不少紛紛擾擾。有些朋友以為我仇恨共產黨,我並不仇恨任何人。我深惡痛絕的是專制思想的病毒在我們這個民族身上揮散不去。百年來,崇高的思想口號不知凡幾,可實踐起來卻還是專權壟斷的王朝心態。人們追求的不是公平參政議政的權力和自由,不是關注如何平衡權力、監督權力的制度建設,不是發展推廣現代公民的維權意識和義務,而是繼續期待「強國」的泡沫夢幻,以及一個又一個的清天大老爺。
還有的朋友說,你說的都是歷史了,我們要放眼將來。可是當歷史的教訓一度又一度被曲解、被掩蓋、被遺忘的時候,那麼歷史還不是歷史。今天我發現香港的不少的朋友對於民主自由的認知淺薄,亦談不上熱衷追求,甚至對內地因經濟起飛而宣稱的中國模式存有幻想。我明白箇中的原由,爭取自由民主的政治權力並沒有實質的即時利益,它們只在你的利益受到侵奪時才顯現其價值所在,情況就好像你重來不曾跪著,你永遠不會明白重新站起來那一種喜悅和滿足。民主正正就是這一種自我尊嚴的體現,亦是現代公民社會的堅實基石。內地微博廣傳的一句話說的好:「没有人權就没有民主,没有民主就没有對權力的監督,没有監督就没有獨立的司法,没有法治就没有違約的成本,没有成本就没有自覺的社會責任,没有責任就没有契約與誠信精神,没有誠信精神就没有人與人交往的生存環境。 」
人生匆匆,何其短暫,二十多年的歲月竟如那夜的月色,如夢如幻。今夜想必美麗的城門河上依然波光麟麟,可你的背影,你的嘆息,你的微笑卻已流去無聲。我無法看透生死的帷幕,追尋你的身影。唯一夢見你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你在夢中伏臥熟睡,我像個小孩緊緊地抱著你,趴在你的背上一臉安然。醒來時,枕巾盡濕。
還有還有,你的小孫子已經一歲多了,性格倔強如我,希望他長大後正直堅毅如你。
原文刊於:
http://flyingyoung2011.blogspot.hk/2013/04/blog-post_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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