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7-17 14:25:41
【文:李耘耕】
香港很焦慮,像內地一樣焦慮,也像我一樣焦慮。
從夏天開始,我搬進了大埔一個沿河的小公寓,開始離群索居的生活。除了宅居,逛街市,買水果,備蔬菜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讓我自己覺得有了某種生活在香港的感覺,而不僅僅是在香港讀書,求一個學位。
來港一年,一度很急切地想融入這個城市,刷港聞,學廣東話(雖然依然很爛),去維園靜坐,這是我的毛病,覺得來到一個地方,如果離開時不能對此地的歷史文化,人情風土說上兩句,似乎就是不合格的客居。曾經在南京生活七年,對南京的瞭解,源自自身體驗,後來一次在龍應台的書中讀到南京「老虎橋」的歷史,那是曾經日軍屠城時,囚禁和槍殺愛國志士的地方。時空轉換,老虎橋成了我眼中連接丹鳳街和東大的尋常社區,那裡的地下檯球廳是我們最後的大學時光中常去打發無聊的地方。唯獨曾經的監獄變成了不掛牌的禁地,門口常站著扛槍的士兵,隨時對任何的意圖張望怒目而視。對這段秘史的知曉是我一個得意的成就,它令我生成了種比老南京更接近南京,至少是「老虎橋」的幻覺。於是每次去到「老虎橋」,我都會多一份得意,似乎這裡就是我的故土,是能夠證明我比南京人還瞭解的南京的秘密所在。
大埔給了我同樣的感覺,初入住大埔,每天和遠在上海的GF電話,都會不由自主地將大埔描述為「如果沒有住過就等於沒有來過香港」的地方。我深知說給任何一個來過香港的人來說,這都是一個笑話: 香港,那是中環的摩天大樓,尖沙咀的奢侈品店和維港絢爛的夜景構成的城市。大埔?沒聽說過。在新界?真偏遠。離深圳挺近?那不是要被大陸人佔領了!這些質疑都非空穴來風。對於大多數舊居香港的外人來說,即便中環,尖沙咀和維港不過是為遊客編制出來的消費主義羅網。大埔也還遠遠夠不上代表香港的程度,比起油麻地,深水埗,甚至後起的天水圍,大埔都不是市井香港的最好代言人。當然,這是我的偏見,因為我住在這裡,並且在這裡感受著香港的另一面,而這另一面,與其說是一個市井和舊香港的倖存地,不如說是我對那個已經不復存在的童年家鄉的惦念。街市,小鋪,茶餐廳,紅綠Van,都是香港獨有的市井符號,這常常讓我聯想到我成長之地的那些城中村,也是像大埔這般,樓宇陳舊,街道狹隘。但在每天熙熙攘攘的早市夜市上,我能以低廉的價格買到幾乎所有的日用品。但這些隨著城市的發展和城中村的改造,都被夷平了,聳立起了隨處可見的鋼筋樓宇。
很幸運的是,在大埔,這些都還在。大埔處在新界北,離羅湖的關口只有4個地鐵站,但離深圳更近的上水,粉嶺已經基本上變成了水貨客的天下。因為時常去屯門協助導師做一個項目訪談,會到上水轉小巴。每次出了上水車站,一溜水的拎箱手推車,一字排開的奶粉長龍佔據整個人行橫道。混雜著各式口音的普通話漂浮在空氣中,砰砰地撞擊著你的腦袋。這裡是從內地進入香港第一站,這裡發生的事也是中港矛盾的肇始。我的一個香港同學告訴我,她的一個姑姑曾經住在上水,但自由行之後,越來越多的水貨客和跨境學童蜂擁而入,上水成了一個不斷膨脹的布袋,裝的越多,袋口紮得愈緊,讓人透不過氣。前兩年,她的姑姑遷到了沙田,雖然相比於上水,沙田還有一定的香港味,無奈的事實卻是,香港已經退無可退。
有商場的地方,就有大陸人,水貨客。大埔的商場沒什麼吸引力,大都出售些面向街坊的日用品。即便是與我住的公寓一河之隔的超級城,最出名的品牌也不過是哈根達斯,周大福和優衣庫之類的「大路貨」。這讓大埔保留了些濃濃的港味。
街市上的水果攤,一到傍晚,會把新鮮碩大的水果分門別類的堆進小筐,5蚊一筐,10蚊一份,都吆喝了起來,趕上熟悉的街坊,買一送一也毫不吝惜;街市旁的茶餐廳,老闆顧客街坊間的熟稔令點單可以簡化為相視一笑; 還有各種電視購物似的促銷,在店口支起個小桌板,憑著一口舌燦蓮花的廣東話就能招徠一群大媽的圍觀;廣福道上大巴,中巴,紅綠Van,能夠直接快速地把住在大埔的上班族載到香港的各個角落。在大埔生活一段時間,常常能夠設身處地地想像香港普通人的焦慮。這些市井的溫情,生活的便利,是我認為香港底層百姓能夠在頂級富豪紮堆的香港能夠依然平靜的秘密,你住半山,我住大埔,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情趣。
數日前,街市的一個中藥鋪掛出了清倉掃貨的橫幅,用碩大的白幅黑字寫著「漲房租,打爛飯碗死唔死」的標語,讓我恍惚間像是到了內地某個政府機關的門口。這個小店的房租緣何要漲我並不瞭解,但這像個隱喻,訴說香港尋常百姓的一個隱憂。
數月前,做一個關於香港遊客對大陸凝視的研究,一個家住在粉嶺同學告訴我,她的社區門口她從小光顧的文具小店,前兩年結業了。「我很難過」她說「我和那個老闆很熟,他告訴我他付不起房租了。我不希望我的家變成別人的購物天堂,現在我在自己的家門口,連個文具店都找不到了,都是屈臣氏,SaSa和藥店。」
每到這個時候, 我特別能夠理解香港人的隱痛,香港當然歡迎客人,但是設身處地,當客人反客為主,不但隨便進出我家,然後不過夜即走,還叫來個裝修隊把我家按他的尋求重新翻新了下。你作為主人,會有什麼反應?
是的,我不是在談政治問題,但這裡處處彰顯了日常生活的政治。主體性的彰顯常常伴隨著「他者」的暴力,只有當「他者」的存在成為一種威脅,才會擠逼香港的主體性,令其變得狹隘。很多人會說,這種困境不就和今天北京,上海一樣,是外來人湧入的問題。可是於我,問題並不那麼一致,那些個在北京上海打拼的人們,是嚮往在這些城市獲得一種理想的生活,在香港的新移民,多是懷著這樣的理想,但是那些水貨客呢,那些因體制不同而來香港瘋狂掃貨的陸客呢?這些似乎不是北京,上海常見的風景。我不相信今天的香港,會被新移民搞得越來越糟,反而是這些因「一國兩制」而驅動的逐利本性,正在改變一個城市的生態,並激起它暴力的本能。
這符合我一直以來對中港矛盾的想像,這是一場由政治強權劃定的範圍內的「暴戾」與「狹隘」在日常生活的擴張。香港在不知覺間,已經將自己的命運和大陸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就算香港能夠爭取來自己的民主,保護下新界東北,完成普選,香港也不再可能將自己的命運與大陸脫離,那時可能會有更多嚮往生活這裡的大陸人,奮不顧身,前僕後繼地湧入,令香港不堪重負,而這一切,對統治權力來說,需要的可能不過是檔中劃掉或加幾個字的努力。
對今天香港,我不夠樂觀,所有的抗爭,有種被逼到牆角的無力感,能做的不多也不夠,我想要看到的是更多來自民間的合作而非對抗,大家都一樣憧憬更好的生活,就像我對大埔的喜愛,像我對這種市井溫情的嚮往,它包含了我對年少家鄉的懷念,都讓我有衝動去保護香港還沒失去的東西。如果真有一天,大埔真的像南京的老虎橋一樣,變成一個令「我比香港人更瞭解香港」的地方,我會試著相信3年前在大陸禁播的港劇《天與地》裡的那句讖言「The city is dying」。
作者簡介:成長於內地,求學於香港,現為中文大學苦逼PhD一枚,曾於內地媒體實習。對香港,是外人,是新人,但鍾情它的多元,包容與溫情,相信普通人和日常生活的力量,冀多元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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